閔玧其撿到了一個盆栽。
更準確些,天上掉的。
伴隨著血液橫流腦漿四溢的餘悸,他咬牙切齒的仰起面容去察看是哪家粗心的住戶。懷中做工粗糙的紅土胚盆隨便能一手掌握,質地冰涼,怪異的是半粒土都沒撒出來。
乍看之下,的確是純粹至極的,土,沒有潛藏任何蓬勃發芽的生命,僅僅是土。
果不其然,距離幾樓之高的陽台窗門猛一拉開,相反於閔玧其隱隱暗耐的狂燥,男人艱難的探出半個頭,語氣焦急。
「呀!!少年郎!!你沒出事吧!?」他講的話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我沒一留神它就自己跑出去了,你還好嗎?」
......跑?這個盆栽?
閔玧其又看了看手中據說是自行逃家的紅胚土盆,為了證明自己的無事而點了點僵硬的脖頸。
手心的溫度已染上它斑駁的外殼。男人的名字叫作金碩珍吧?說不介意的話請留下來吃頓晚飯,也當作陪個歉禮。
想當然這個邀約光聽就覺得不妥,何況對方還是理直氣壯的宣稱植物會爬走跑跳蹦的怪人,想卸責也不帶這種操作。而起初閔玧其也只是單純抱持物歸原主的心態,樓層略高而這棟公寓並沒有電梯,聽著腳步聲在空蕩的水泥牆間反彈,他想起不久前自己才抵著精神崩塌的極限和家人撥上一通電話。
也可能是最後一通,畢竟自從在父親咆哮著:「有種在外頭不務正業就別叫他爸」,閔玧其不禁思考自己這副模樣算不算無家可歸,如果那個地方,還願意讓他稱呼為家。
退回前兩分鐘,直接被來路不明的物體砸個腦死也未嘗不是種解脫。
如果能,那就好了。
達到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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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碩珍才開門就被眼前一身死沉的少年給嚇得半死。
剛會兒是沒辦法細看,而對方的體態清癯且修長,五官端正清秀,但臉色卻慘淡得青白,毫無光點閃爍的細眸看進去一片萬丈源淵,以及眼下的黑眼圈搭配一身黑衣黑褲。他就像秋末冬初的枯葉抱著搖搖欲墜的枝條苟言殘喘,來陣風便粉身碎骨。
差點要以為是死神大老遠的跑來送件。
「......不會介意吧?」男人——閔玧其扯開一個淡漠的問候,像是笑了。而金碩珍馬上腆上一個更為燦爛的笑靨並將門口拉得更開以示歡迎,他察覺到對方眼光一閃,被友善的光芒折疼刺眼。
是走投無路,閔玧其看起來一點也不想踏進眼前這陌生的空間,但是現實踩在他的脊椎骨上正逐漸加重,而男人嘴邊翹起的弧度,是勉強使自己融入人群交際的社會化表現。
金碩珍猛然了解為何這盆栽會不顧一切的衝破窗子並跳出陽臺,怕對方產生任何反悔的念頭,他將閔玧其拉的更緊了,脫了鞋走進玄關。
「隨便坐吧別太拘束。」很明顯金碩珍是獨居,眼下也只有那張矮桌是開飯或是客廳所在,閔玧其不禁顯得彆扭並席地而坐,不需特意旋轉眼珠就可以瞧見不遠處地一扇窗子破了個洞,露出外頭昏黃晦暗的天色正呼呼的往屋內灌風。
他眼皮一抖,十分慎重的將掉落的盆栽擺在桌上,黑褐的乾土中摻進幾塊細碎晶瑩剔透的玻璃渣。
「別太驚訝,你不曉得的事情還多著。」對方風趣的語調從廚房悠悠的飄進耳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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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的兩碗麵,熱騰騰的冒氣。
「敢請問大名啊?」好看的面色總是溫潤,金碩珍的熱情一向很難拒絕,就連他也不意外。
「...閔玧其。」他道。閔玧其的身體機能已經很久沒向主人控訴,被麻痺慣了,常常要等到暈眩的離死亡就差那麼一步距離才腳步踉蹌的跌進便利商店裡,掏出少得可憐的生活費買個冷便當吃。
為了活下去才進食,一部分也是因懶散而造就而成,閔玧其似乎是注定會過勞死的體質,一專注於工作便形同修仙滴水不沾,發現自己快餓死的同時也體會到肉身仍然存在。
聽到金碩珍豪邁的吸麵聲,這時才他遲疑的提起箸,溫暖的蒸氣燙的他全身一抖。
對方問的委婉,無非關於年齡,學歷,興趣,以及夢想。
老大不小適合被家人趕出門的年紀,剛讀完偏鄉高中沒多久的混混,喜歡音樂,想當作曲家。
沒被救贖過所以不相信甚麼宗教,而今天依然支撐著一具快被腐朽成空殼的身體,吞吐著一口混濁惡臭的瘴氣,想抵抗眾人譏笑的眼光而掙扎過活。
當然,上述閔玧其大多沒講出來,只是簡單的做了模稜兩可的回應,而金碩珍聽了,幾不可察的唔了一聲,顏色顯得困難。
太難解釋,那就用行動說明。金碩珍迅速解決完碗中的麵條並且清出了一小片空間,「看好了。」他在閔玧其的注視下將小盆栽移至桌緣的另一端,後者則維持它的靜置。
——並沒這一回事。
小土盆一感知到閔玧其的遠離,起初是微微的顫,愈震愈烈,它開始徬徨的繞著圈子轉,接著直直一頭撞上桌上的碗盤,努力不懈的一撞再撞。閔玧其面色淡定,眉毛抽了抽,手上使力將碗給捧了起來,盆栽終於如願以償,衝著男人直直奔來,卻在桌緣處硬生生戛然而止。知曉得自身內容物的不潔,它顫巍巍的停在閔玧其面前不敢再動怕把土撒了出來,抖啊抖啊抖抖抖抖。
「............」
「你看吧,它很喜歡你。」金碩珍盒盒盒盒,又把盆栽移遠了像逗隻小狗玩,移來移去終於玩膩了,注意到閔玧其的一口麵始終叼再嘴上,「怎麼了?不好吃嗎?」他問。
後者搖頭,不甚吞得太急又被嗆得噎聲,眼角被激出一點生理淚花。
盆栽的反應又變得劇烈,吃力地停在邊緣像仰頭期盼的孩子。
「...能讓它安分點嗎?」閔玧其忍不住道,太活潑的事物他一向都應付不來。
「你哄哄唄,它又不聽我的話。」
...閔玧其長多大的人?酸甜苦辣鹹就連屎味的屁事都嚐過,哄盆栽還真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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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認為有宗教基底的親辜會比較願意接受...超自然力量之現象,但很明顯你是一位極度理性的人。」
他道:「那直說罷,樓下轉角處那家花店是我開的,不過那只算我的副業。」
「哥我啊,其實是位魔法師喔。」
「..............」閔玧其專心吃麵,窸窸窣窣。
「......為什麼不給個反應呢?好難過的啊連點罐頭音效都沒有。」金碩珍倒也不氣餒,指尖輕彈始終在祟動著的盆栽笑言笑語:「但事實不就在這嗎?這孩子是我創造的,我可是它的爸爸。」
「名字呢?」咬斷麵條,始終沉默的閔玧其終於開口。金碩珍聽了則眉眼帶笑,語氣愈發神秘:「說了法力就會失效,況且它往後也會自己告訴你。」
他催促道:「所以你快碰碰它。」
不信,很難,但閔玧其仍無法放下荒唐及不可理喻,過了半晌才鼓起勇氣朝土盆伸出一根指頭。後者馬上迫不急待的沾了上來,終如願以償,蹭了蹭後它便恢復一個盆栽最應該擁有,那腆靜的樣貌。
見狀,金碩珍不禁產生一股「女大不中留的」淒涼之感...喂,老子朝你灑完魔藥過程也不到一分鐘,這樣直接跟在陌生人屁股後面真的沒問題嗎?
材料費都比那兩碗麵貴。
「唔,我想這就是緣分吧?你就甭還我了。」他宛爾:「畢竟每件事都會有它為何會發生的原因。」
「......」閔玧其聽則皺了皺眉,顯然不是很欣然樂意的態度,剛想婉拒又被插嘴了。
「你別無選擇啊少年。」金碩珍神色老道:「是它選擇你做的主人,所以不管是棄置還是無視,只要是一點虧欠這小孩可是會詛咒你的喔。」
啪咑,閔玧其的一雙筷子掉了。
「也不用那麼悲觀,換個角度想,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嗎?」他字句清晰道。
「滴水之恩,湧泉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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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金碩珍還是沒告訴他關於這盆栽的詳細,說是連說明書都還沒擬好,那場意外便發生了。
「奇怪啊我也不記得有沒有加進跳舞的DNA給它。」十分的不負責任,金碩珍半推半催促的要閔玧其早點回家,「過動的問題應該是天生的,總之你好好加油。」
...去你的好好加油。他不禁腹誹,東西捧在懷裏很是乖巧,不過幾百克的重量倒顯沉重,連自己都養不活的人,還負擔得起這盆土嗎?
...況且裡頭也不知道會長出什麼鳥東西。他特別繞到金碩珍口中的花店前覷了幾眼,沒有什麼凸出的地方,大概是做那一行的人都得低調吧?
該回去了。
閔玧其告別家鄉已有好一陣子,隻身在首爾,最窮困時連廁所也睡過,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小間房東賤賣的凶宅夠自己負擔房租,至於死過人與否對閔玧其可不成問題,畢竟他本身也形同死人,連鬼魂也將對之不屑一顧。
是我自己殺的,他暗付。
都是過去的事情。衣櫃拉開,幾件可以替換的衣物,清一色黯淡死氣沈沈,而空蕩的另一半,只擺放著一支衣架。
甚麼也沒掛的衣架,並且中間已拉開變形的衣架,要是將脖頸探入,不到幾分鐘應該便能痛快的死去吧?
...還是等等好了,並且闔上衣櫃。每天早上,閔玧其的心情都會如此拉距著,日復一日。
而藏在書包裡的刀片很鋒利,因為只割柔軟的東西,譬如藏在長袖內側裡的肌膚,和少了美工刀心情就驚懼的不成人形之模樣。
明明上一秒還言談平常,下一秒關進廁所後卻已滿臉淚水。
憂鬱症。以及人群恐懼症。
儘管長期靠著藥物治療早已恢復為一般常人,但過去的陰影仍舊揮之不去,成為了他心裡永遠的魔障。
閔玧其拉開從入房以來便沒碰過的窗簾,滾動的輪軸途中還卡死數次。外頭的光線已剩餘輝,在樓與樓之間縫隙穿梭,房間被兩種顏色劃清界線,另一半則灑落在他木然的臉龐上。
「你選錯人了,我怎麼可能會是你要的?」他嘲諷一笑,把盆栽放在窗前渲染鮮紅像要滴出血來。
愛走不走,都隨你。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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